泛满泡沫的河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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泛满泡沫的河流

2022-10-24 18:24:02 投稿作者:网友投稿 点击:

见到尤小伟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。

那天我到花鸟市场去买树根,看了几组树根都不满意,就转到街沿来了。街沿上各种盆花繁茂葳蕤,人影叠叠重重,只有挤进人堆才能看个全貌。我不屑于挤,在人缝里瞥,瞥一眼就知道好坏。忽然,我瞥见了一片白光蓦然一惊,身上的神经似乎被谁扯住,神情就昂然了。那是一堆青灰色的石头,石头七大八小,杂杂然堆在一起。我拾起一块看,是尖锥形的,上面有孔窍,我油然想起少年时代见过的那片石林,那些浑然天成、千姿百态的石头,自然率性地生活在山坡上。而这块石头,可惜了,是被从尖顶处敲下来的,这一敲就毁坏了一个完美的自然的石头。再看看其它石头,情形大致相同,都是从易折易断处敲下来的。我的心隐隐作痛,有如肋骨被折断一般。

地下蹲着一个小伙子,我在看石头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抬头,看到的是他的头顶和背脊,他的头发很长,乱蓬蓬的,看得出很久没理过发了。他穿着一套蓝咔叽布的衣服,衣服很破旧了,洗成灰白色,背脊上有一圈一圈的汗渍,污黑的散发出浓浓的汗味,脚上蹬的解放牌胶鞋,早已穿破露出了脚指头。他一声不吭地伏在地下用一根竹棍划着什么,周围的喧嚣和热烈,绚丽灿烂的花和他身边的石头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。我拍了他的肩头,说小伙子你这石头是从哪里敲来的?咋卖?那人抬起了头,他看着我有些迷茫,定定的看了一会儿,才说卖石头也要说地点吗?你如果要,价钱随便给。我看到他的第一眼,心里也感到迷惑,这脸怎么这样熟悉呀,这是一张二十来岁的脸,二十来岁的脸本应该是新鲜红润充满朝气的脸,可这张年轻的脸却显得憔悴而沧桑,脸色蜡黄,颧骨突出,下颏尖尖,蓬乱的长过耳垂的头发下,脸显得愈发的瘦削和窄巴,额上眼颊下竟然还有几抹皱纹。尽管如此,这张脸的脸型仍然是周正的,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虽暗淡却也是机灵的,鼻翼修长挺拔,嘴皮薄而秀气。这形象被我放在大脑里过滤,滤去时间的沧桑和生活的堆积,我看到了一张鲜活、红润、机敏而充满灵气的脸。我失态,说你是尤小伟?小伟,我是江楚生,你还记得我吧?那人定定的看了我一下,眼里有了迷茫和惊喜。只一瞬间,他的眼就黯然无光了,空洞洞地看着我,脸上是木然的神色。他说我不是尤小伟,我是卖石头的。你说吧,给个价钱,石头随你挑。我再次迷茫,不是尤小伟?不可能,岁月的雕刀再雕凿,他的基本特征还是在的。我着急地抓住他的一只手,尤小伟你别装了,你就是尤小伟。走走走,背起石头到家里去,好多年没见你了,你这些年干啥去了?

满坡的花被雨打落了,门前小河里飘满粉红的桃花、雪白的梨花、殷红的樱花。风雨如磐,天气阴晦,急雨如箭水汽蒸腾,小河就是一条忧郁的河了。十三岁的我无由地忧伤起来,望着漫天风雨发呆。父亲躺在床上拼命咳嗽。父亲在乡下购销店工作,患肺气肿已经多年了,每天咳得喘不过气来,连起床卖东西都不能了。趁着假期让我来,一是帮助卖些东西,购销店只他一人,他不能请假进城医病,二是也好照顾他,毕竟我已经可以做事了。

最近几天父亲的病益发严重了,经常咳得脸色发青、憋得喘不过气来。有人向父亲荐了个很有名气的乡村医生,说他身怀绝技,有百治百好的祖传秘方。医生来了,果然鹤发童颜,骨骼清奇,戴个大斗笠,裤脚挽得老高,脚下穿的是麻耳草鞋。他只简单地问了下病情,也不号脉,也不看舌苔,就从随身背着的褡裢里翻捡出一堆枝枝蔓蔓、藤藤叶叶的草药,说这药并无禁忌,只需一尾白挑鱼作药引,药熬好,用白挑鱼熬的汤掺和进去即可。医生说我治肺气肿多年了,按此办法是百试不爽的。

医生来的时候正下雨,送走他雨益发大了。父亲的咳嗽声伴随着雨水簌簌声,叫人心烦意乱。父亲憋了一阵憋不住了,说你去找猛子大爹,请他一定帮我捉条鱼,我撑不住了。

尤猛子是父亲在乡村购销店工作时认的朋友,他是这条高原河流最好的水手,只有他才能在这白浪滔天、急雨如簇的日子里捉到白挑鱼。猛子大爹听说请他捉鱼,犹豫了一下,说天晴了再捉么?我说了父亲的病和要白挑鱼作引子的事,猛子大爹说行,你回去等着吧。

雨天的购销店清寂无人,急急的雨点打在青石板的院里腾起一片水雾,远山近水全隐了,剩下寂寞和空旷。父亲躺在床上一阵接一阵的咳,我给父亲捶背手都捶酸了。几个小时过去,我困得伏在父亲背上睡着了。父亲推醒我,说天快黑了,恐怕你猛子大爹不会来了,去把煤油灯点着吧。父亲长长叹口气,接着又咳得眼睛翻白,倒不过气来。

天都快黑了,风雨交加的天黑得快,我去点煤油灯。突然,门外响起了趿拉的脚步声,一个小小的黑影随着幽暗闯进门。他披着蓑衣,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,手里提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白挑鱼,鱼泛着白光,还在扑棱棱地跳。父亲惊诧,小伟怎么是你,你爹呢?小伟说中午他去大河里捉鱼,脚抽筋了差点被大水冲走,回来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,盖了两床被子还喊冷呢。父亲喘着气说着凉了,这天气水还冰着呢。这鱼是哪里的?怎么会有鱼?小伟昂着脸说我捉的,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捉到。父亲又惊诧又心疼,你这娃娃怎么能去捉鱼,这天气出了事咋办?你爹也是,捉不到算了,咋能让娃娃去捉呢?小伟说是我自己去的,他睡在被窝里边抖边说糟了糟了,答应了人家的却办不到,丢人现眼丢到家了。我晓得他的脾气,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办到。我悄悄地下河去捉了。

父亲感慨,说,不就是一条鱼嘛,我这病也不是靠一天两天能治的,咋犯得着这样。他摸着小伟的头,说你这孩子也太认真了,你爹捉不了鱼是病了,犯不着你去冒这风险。小伟说咋犯不着,我爹说吐出的唾沫铁打的钉,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去办。小伟倔倔的仰着脸,一副认真执拗的样子。父亲眼里应该是有了泪,他转过身用衣袖擦了一下,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。

我见小伟,八岁左右的样子,身子薄薄的,黑而瘦,一头浓密的头发,脸蛋圆润,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,小而挺直的鼻梁透着英气。张开嘴,见得到一口雪白牙齿。这牙齿整齐细密而坚固,我想是啥都咬得碎的。

在“随意斋”饭馆,我和小伟坐在一起。我是好些年没见到他了,他在的那座坝子和我生活的城离了好几架山,是有些遥远的了。那些年,父亲在乡下购销店工作我是经常去的,我喜欢那条水汽氤氲、烟柳笼罩的高原河,喜欢那个梨花如雪、小河潺潺的村庄。后来工作了,因我学的是农技,也是经常往那里跑的。那座坝子是高原上难得的苹果生产区,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在乡上住了下来,为的是果树的改造和农技的推广。

小伟局促地坐着,两只手掌互相摩挲,发出粗糙的沙沙声,我让他点菜,他有些羞怯甚至有些心虚,说你点吧,我真不知道点啥菜。我看着他蓬乱的头发,瘦削疲惫而沧桑的脸,心里生出许多感慨,也就是八九年的时光吧,小伟由一个鲜活机灵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脸呈菜色愁容满面,呆滞疲惫的青年,这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相称呵。我问他这些年怎么样?你父亲呢?咋不进城来找我?他苦涩地咧了咧嘴,说我初中毕业就没读书,我爹已经瘫痪,日子就靠我弄呢。我说你咋不读书,我寄的钱你没收到么?他说收到了,但都被我拿去买药给我爹吃了,他疼得直叫唤,我实在不忍心。我默然,心里怅怅的,堵堵的。我问,你没干点啥事?他说干啥呢?又没钱又不会其它营生,就捞鱼摸虾吧。

我看见了那条波光潋滟的高原河,这是清晨,空气甘洌而纯净,高原坝子静静的,黛青色的山像臂弯,轻轻地枕着河流。太阳出来了,太阳将水汽淋淋绿得泛青的河流边的柳树涂上一层金色。这时看河流,就是看一条金光粼粼蜿蜒前行的金龙了。这条金龙在朝阳下以强烈的动感让人心生激动,让人心情振奋。沿着河堤走,我看见河堤转弯的地方有个废弃的瓦窑,瓦窑在阳光的涂抹下像个巨大的倒扣的金碗,瓦窑边有条水牛在闲适地吃草,一匹小马驹在金色的阳光中沿着河堤飞驰而去,像道金光瞬间消失。我看见一个孩子正向一棵巨大的柳树爬上去,走近一看,认出是小伟,那晚冒着风雨送鱼来的小伟。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对视着。我说你在藏啥呢?拿出来给我看看。他扑闪着眼睛,说你要发誓。我说发啥誓呢?他说不告诉任何人。我认真地发了誓。他从树上下来,手里拿了好几样东西,将东西放在堤上的沙地上,全变成金灿灿的物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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